“其實這個公報沒把基本問題寫進去?;締栴}是,無論美國也好,中國也好,都不能兩面作戰(zhàn)。口頭上說兩面、三面、四面、五面作戰(zhàn)都可以,實際上就是不能兩面作戰(zhàn)。當然寫進去也不好嘍!”
尼克松訪華前夕,1972年1月,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與周恩來等談及中美聯(lián)合公報草案時,毛澤東用他慣有的幽默口吻如是說。
當時中國面對的困境遠不止“兩面作戰(zhàn)”。1969年3月,九大召開前夕,毛澤東在談到對外關系時說:“緩和一點好。我們現(xiàn)在孤立了,沒有人理我們了。”
正是這樣的內(nèi)憂外困,促成了轉機的到來。戰(zhàn)略家毛澤東與極富外交才華和組織能力的周恩來聯(lián)手,走出了邀請尼克松訪華這一步反轉之絕殺,使得滿盤皆活,中國外交出現(xiàn)歷史性轉向。
1972年2月21日,毛澤東、周恩來在北京會見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和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圖/新華
與尼克松“吊膀子”
“我來給尼克松解解圍。”從新華社內(nèi)部刊物《參考資料》上看到外電評論“尼克松是打著白旗到北京來的”,毛澤東笑著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
1972年2月21日上午,他一睡醒就叫護士長吳旭君去了解尼克松專機的具體到達時間。吳旭君打了五次電話,最后一次得知專機馬上就要在首都機場著陸。毛澤東讓她打電話給周恩來,請尼克松總統(tǒng)直接從機場到游泳池來,自己立刻會見他。
關于毛澤東是否會見尼克松,此前一直是一個懸念。美方總是問:毛澤東主席何時會見總統(tǒng)?中方照例答:現(xiàn)在還無法確定。
無法確定與毛的身體狀況有關,“九一三事件”后他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同時也不無策略上的考慮,他曾說“要學諸葛亮留一手”。
如果說這是一盤大棋,毛澤東已經(jīng)耐心地布局多年了。
早在1967年10月他就注意到了尼克松在美國《外交季刊》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容不得使10億最有才能的人民生活在憤怒的孤立狀態(tài)中。”他預測尼克松會當選,并看好這位共和黨“右派”總統(tǒng),認為此人是合適的打交道對手。他說,要打開中美僵局,選擇對手這點很重要。
1970年國慶前,國內(nèi)數(shù)次急電中國駐法大使館,尋找斯諾,邀請他訪華。國慶節(jié)時斯諾出現(xiàn)在天安門城樓上,毛澤東還與他長談,稱之為釋放了一個“探空氣球”,可惜粗神經(jīng)的西方人沒有領會到。隨后就有了眾所周知的“乒乓外交”,小球玩轉大球。毛澤東戲稱,自己在與尼克松“吊膀子”。
他確實沒有看錯時機和選錯對手。尼克松1969年初上臺之時,美國相對于蘇聯(lián)的決定性優(yōu)勢已不復存在,尼克松想借助打開與中國的關系來玩轉美蘇中“大三角”外交,塑造新的均勢,結束越戰(zhàn)。而他以強硬的反共立場起家,沒有政治包袱,且行事風格不走尋常路,因此能在西方大國首腦中率先訪華。
對比一下第一個與中國建交的西方大國法國的情況,就很容易看出尼克松此舉一點都不簡單。
1972年2月,周恩來同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舉行會談,會談后雙方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聯(lián)合公報》 (即“上海公報”)。圖/新華
中法1964年建交后,特立獨行、喜歡邁大步的戴高樂總統(tǒng)很希望訪問中國,給自己的回憶錄寫下“與毛澤東會晤”的完美終章,但法方想請周恩來先訪法,以免造成法國有求于中國的印象。而中國在與西方的高層互訪上也堅持“彼先來我后往”的原則,故以日程已有安排為由婉拒了邀請,轉而邀請蓬皮杜總理訪華,蓬皮杜也同樣婉拒了。直到1973年蓬皮杜才訪華,那時他已是蓬皮杜總統(tǒng)了。
基辛格后來說,確實是尼克松想出了對華主動這個主意,并冒著國內(nèi)政治風險以過人的膽略推進它。訪華前,基辛格在給尼克松的備忘錄中說:我們無疑會遇到那種“中央大國”的復雜心理,認為我們是來向這個文化和政治中心朝貢的,但是只要我們對于我方在歷史上的地位和國家的力量具有充分的信心,對于這類的“虛榮心”也是可以容忍的。
1972年2月21日下午三時許,毛澤東和尼克松這兩位棋逢對手的政治家終于在毛的書房見面了。尼克松回憶,握手達一分鐘之久,“這一動人的時刻在談話的記錄里大概沒有寫進去”。
“寫進去的不如沒有寫進去的重要”
當尼克松夫婦及大批隨從人員在好客的主人陪同下馬不停蹄地飽覽中國的名勝古跡之時,基辛格卻哪也沒去,與喬冠華關在房間里就聯(lián)合公報的未盡部分進行最后的談判。
1972年2月24日,葉劍英陪同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中)、國務卿威廉·羅杰斯 (右)游覽長城。
公報的主要內(nèi)容在基辛格上次訪華時已達成協(xié)議,尤其是突破了其中最困難也是最重要的表述,即:“美國認識到,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
當時在外交部美大司美國處工作、后擔任了外交部檔案館館長的廉正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周恩來后來在講解中美聯(lián)合公報時談道:“這句話是基辛格貢獻的,我們挖空心思也沒有想出來。這樣人民的意見也表達出來了,所以博士還有博士的好處。我們原來提‘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蔣介石也是這么說的,但美方堅持要改稱‘一部分’,因為他們國內(nèi)有人反對。我們同意了,因為‘一個省’和‘一部分’是一樣的?!绹畬@一立場不提出異議’一句中的‘立場’二字也是美方提出的?!?/span>
現(xiàn)在剩下的主要問題是,關于美國從臺灣撤軍的表述,雙方仍有不小差距。
喬冠華提出的方案是,美國“將逐步減少并最終從臺灣撤出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基辛格拒絕了,說這會破壞整個關系,因為美國公眾絕不會答應?;粮裉岢龅恼壑蟹桨甘?,將撤軍與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緩和遠東緊張局勢的“前提”聯(lián)系起來。喬在研究、請示后也拒絕了。
這樣就陷入了僵局?;粮駟?,如果找不到可為雙方接受的措詞怎么辦?喬冠華回答說,這就難說了,達不成協(xié)議不發(fā)公報也可以。這讓基辛格有些緊張,因為如果公報不能發(fā)表,尼克松訪華成果就無法體現(xiàn)。
最后,又是“博士”想到了一個主意,把撤軍這句話拆成兩句來說,這樣就可以表達更微妙的意思。喬冠華立刻表示有些興趣,還進一步提出用“前景”來代替“前提”,基辛格覺得這樣更好。大功終于告成。
事實上,美國在臺灣的駐軍只有8000多人,主要是為美軍在東南亞的活動服務的通信人員?;粮裾f,雙方都明白,美國在臺灣防務中的作用并不依靠這點軍隊,而主要是由1955年的美蔣《共同防御條約》所規(guī)定的(該條約在中美建交后于1980年1月1日終止),但在公報中都沒有提到這一點,實際上是把臺灣問題暫時擱置起來了?;粮窀袊@:“中國領導人盡管富于魅力和意識形態(tài)熱情,但他們是我所見到的最不動感情地推行均勢政治的人。”
他說,尼克松訪華的真正意義并不是簽訂了什么正式協(xié)議,而是兩個強大國家的領導人互相“估量”了對方,并且認定他們能夠執(zhí)行并行不悖的外交政策,使國際關系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轉變。但聯(lián)合公報仍然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有必要對新的關系作一個正式表述,這在中美人民和全世界面前是一個象征,必須能“鎮(zhèn)住中國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的左派和美國保守的右派的批評”。
當然,美國國內(nèi)的批評是尼克松必然會面對的。一些人批評尼克松是“叩頭外交”,認為他作的重大讓步只換回了一些比較次要的東西,中國人在這場交易中占了便宜。一位觀察家挖苦說:“他們得到的是臺灣,我們得到的是蛋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尼克松的中國之行越來越被認為是一個巨大的成功:與中國的關系發(fā)生了革命性變化,與莫斯科討價還價的地位幾乎立竿見影地改變了,越南問題不再像一個不可解脫的夢魘。
美國之外的一些媒體可謂旁觀者清。日本NHK評論說,公報中寫進去的東西不如沒有寫進去的東西更重要。法新社說,它是中美關系在經(jīng)過22年分裂后進入新時期的真真確確的出生證。德國《法蘭克福匯報》寫道,尼克松說這是“改變世界的一周”,聽起來得意忘形,但可能是有道理的。
“悄悄等待其屈服”
毛澤東曾說,中美關系是一把鑰匙,這個問題解決了,其他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這一點,很快以推倒多米諾骨牌之勢顯現(xiàn)出來。
被推倒的第一塊骨牌是英國。
此時,英國與中國的建交“馬拉松”已持續(xù)了20多年。英國1950年1月就宣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最早承認新中國的西方大國。1954年6月兩國互派代辦,實際上處于一種“半建交”狀態(tài)。1971年10月英國在聯(lián)合國的中國代表權問題上投票支持中國,消除了兩大障礙中的一個,剩下的就是英國所持的“臺灣法律地位未定論”了。
英方建議,參照加拿大等國的表述方式。1970年10月中加建交,建交公報稱:“中國政府重申: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拿大政府注意到中國政府的這一立場。”加拿大開了這個好頭后,各國紛紛效仿,到尼克松訪華前,意大利、比利時、秘魯、冰島、馬耳他、阿根廷等國都以“注意到”這種表述方式與中國建交。
但中國政府不同意。中方指出,英國與這些國家不同,是《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的簽字國,簽字支持臺灣歸還中國,后來卻放棄這一立場,參與制造了“臺灣地位未定論”,因此必須在這個問題上明確表態(tài)。
中美上海公報公布后,英國尷尬了。英國《衛(wèi)報》記者觀察道,中國人目前在外交中處于有利地位,因此僅僅是“悄悄地等待英國在不可避免的情況面前屈服”。
熊向暉曾回憶,1971年10月26日,基辛格第二次訪華離開當日,也是26屆聯(lián)大通過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合法席位決議的當晚,毛澤東在游泳池住處召集周恩來、葉劍英、喬冠華、熊向暉等開會,他談到,等尼克松來訪時,英國就可能接受我們的條件,就可以交換大使了,熊向暉還回他的“老窩”去(熊曾任中國駐英代辦)。不過,沒等與英國建交,1972年2月中國與墨西哥建交,或許因其處于美國后院的特殊地位,熊向暉被任命為墨西哥大使了。
英國的讓步來得很快。1972年3月13日,中英簽署建交公報,其中關于臺灣問題的表述是:“聯(lián)合王國政府承認中國政府關于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省的立場,決定于1972年3月13日撤銷其在臺灣的官方代表機構?!?/span>
香港《南華早報》總編輯羅賓·哈奇森評論道:英國事實上比其他國家退讓得更多嗎?答案是肯定的。但倫敦沒必要對它的讓步感到遺憾,因為它不過是肯定了1950年就做出的正確決定。
兩個月之后,總是與英國神同步的荷蘭也與中國將外交關系升格為大使級。荷蘭于1950年3月宣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1954年11月雙方互派代辦。與英國一樣,荷蘭也在建交公報中承認了中國政府關于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省的立場。
“現(xiàn)在到了火候了”
“只要田中首相能到北京當面談,一切問題都好商量。”
1972年7月上旬,在中日備忘錄貿(mào)易辦事處駐東京聯(lián)絡處的辦公室中,隨團來訪的外交部亞洲司日本處處長陳抗召集聯(lián)絡處首席代表肖向前和前任代表、當時率上海芭蕾舞團訪日的孫平化開會,要他們爭取當面向田中首相轉達周恩來總理的邀請,并轉達上述意思。
周恩來還指示說:“毛主席對我說,應該采取積極的態(tài)度,毛主席的思想和戰(zhàn)略部署我們要緊跟。能來談就好,談得成也好,談不成也好,總之現(xiàn)在到了火候了,要抓緊?!?/span>
孫平化是7月4日率團赴日的。當時去日本需要取道香港,他們從北京啟程時還是佐藤內(nèi)閣時代,到東京時已是田中內(nèi)閣時代了。
中美上海公報給了長期追隨美國和親臺的佐藤內(nèi)閣“越頂外交”之后的又一次巨大沖擊,佐藤托人秘密帶話要求訪華,被周恩來拒絕,佐藤內(nèi)閣不久就倒臺了。田中角榮當選當天就表示,要加速實現(xiàn)同中國的邦交正?;?/span>
在前日本外相、促進恢復日中邦交議員聯(lián)盟會長藤山愛一郎這位老朋友的穿針引線下,孫平化和肖向前幾次見到了日本外相大平正芳,相談甚歡。
8月15日,田中角榮在東京帝國飯店正式會見了他們。他們正式轉達了周恩來的邀請,田中角榮表示感謝,說已決定訪華,為萬無一失考慮暫不確定具體時間,以收“有終之美”。他還問,北京的氣候什么時候最好,孫平化等說,九十月間秋高氣爽,最為宜人。
藤山愛一郎向?qū)O平化提議,藝術團回國時不要再遠道繞香港了,可以由日航和全日空各提供一架包機,把他們直接送回上海。當晚孫平化向國內(nèi)匯報了此事,還說飛香港的機票早已訂好,包機興師動眾似無必要。沒過兩天,傳來國內(nèi)指示:接受藤山的好意和安排?;貒髮O平化才知道,周恩來在他那份電話報告記錄上寫下了批語:不對,很有必要!這是政治。
這兩架包機成為戰(zhàn)后中日之間的首航班機,相當于為田中角榮的訪華作了試航。
田中角榮抵達北京的9月25日,果然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此前田中角榮一直有個隱憂,就是中國會以較低規(guī)格接待他。事實上,中國方面的氣氛“比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時熱得多”。深受觸動的田中揮毫作了一首漢詩:“國交途絕幾星霜,修交再開秋將到。鄰人眼溫吾人迎,北京空晴秋氣深?!?/span>
但當晚的歡迎宴會上就出現(xiàn)了不和諧音。田中在致答詞時說:“我對日本過去給中國人民添了很大的麻煩,再次表示深刻反省之意?!钡诙鞎剷r周恩來指出,在漢語中只有日常輕微過失才能叫“添了麻煩”,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絕不能用“添了麻煩”搪塞過去。在他作長篇發(fā)言時,日方人員一直低頭聽著,既沒有進行辯解,也沒有表示接受。
就在雙方分歧嚴重、氣氛最低落的時候,毛澤東出面,在游泳池會見了日本客人。
他第一句話就指著周恩來問田中角榮,他與你吵架吵完了嗎?他沒有為難你嗎?田中回答,沒有,沒有,周總理和我談得很好,而且有時候也是“不打不成交”呀。毛澤東又指著姬鵬飛問大平正芳,他沒有欺侮你嗎?大平回答,沒有,沒有,我們是在友好的氣氛中交換意見的。
1972年9月27日,毛澤東在中南海會見日本內(nèi)閣總理大臣田中角榮 (中)、外務大臣大平正芳(右)。9月29日,中日兩國政府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宣布中日邦交正?;浇⑼饨魂P系。圖/新華
會見氣氛十分輕松。臨別前,毛澤東還向客人贈送了《楚辭集注》。
擔任會見翻譯的周斌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次會見是禮節(jié)性的,沒有涉及任何實質(zhì)問題,但會見本身就清晰地傳遞了一個最重要的信息:中國是真心實意歡迎他們來訪,真心實意希望實現(xiàn)兩國關系正?;?,因此也期待日方相向而行。
此后,會談開始向好。到9月28日晚,《中日聯(lián)合聲明》的具體內(nèi)容已全部達成協(xié)議,只空著前言中一段話,即對日本侵華歷史如何表述。
周斌記得,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已過凌晨一時,姬鵬飛和大平正芳兩位外長依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著對方首先表態(tài)。
這時,大平下決心似的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張紙條,說:“姬部長,這是我方所能作出的最大限度的讓步。”他念道:“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國過去由于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重大損害的責任,表示深刻的反省?!比辗椒g隨即將之譯成中文。姬鵬飛又請大平將紙條遞過來,命令周斌一字一句正確無誤地重新翻譯一遍。
長時間沉思后,姬鵬飛建議休息十分鐘。兩位外長一個快步出了釣魚臺18號樓(周恩來當晚就住在釣魚臺別的樓),一個慢步上了二樓田中的臥室。約15分鐘后復會,姬鵬飛表示,同意大平外相的建議。
9月29日上午,《中日聯(lián)合聲明》在北京簽字。日本媒體稱,日中之間漫長的“冰封雪凍時代”由此結束了。日本《產(chǎn)經(jīng)新聞》報道,一項對一千人的民意調(diào)查顯示,支持和歡迎日中恢復邦交者占全體的97.8%。
美國《紐約時報》一篇文章寫道:林登·約翰遜和理查德·尼克松關于一個新亞洲的昔日夢想正在迅速地變成現(xiàn)實,不過這不是他們所想象的由美國管理的合作社。在從尼克松總統(tǒng)變戲法般的外交所造成的沖擊中恢復過來之后,我們的亞洲朋友們急不可待地自己也前往北京去。由九個成員國組成的亞太理事會最近舉行的部長會議上也普遍存在同樣的與中國和解的情緒。韓國總統(tǒng)樸正熙說:“我們要是愚蠢地墨守成規(guī),違反正在出現(xiàn)的新時代潮流,那是吃不消的?!币粋€真正的新亞洲正在出現(xiàn)。
以反對黨促執(zhí)政黨
就在《中日聯(lián)合聲明》簽字這一天,一條重大公告在中國和聯(lián)邦德國同時發(fā)布:雙方今天成功地結束了就建立外交關系和互派大使問題進行的談判,聯(lián)邦德國外長謝爾將于10月10日訪華,簽署公報。
與聯(lián)邦德國進行建交談判的人,是新華社波恩分社記者王殊。
王殊以前一直在第三世界工作,并不懂德語。1969年,新華社根據(jù)周恩來指示開始恢復“文革”中由于全部記者被調(diào)回而限于癱瘓的國外分社。那時只有一個為數(shù)很少的工作小組對駐外記者進行審查,審查要查上下左右三代,至少需要半年,而波恩只有新華分社一家機構,不能沒有人,因此就將已辦完出國手續(xù)的王殊先派去頂缺。
王殊去時,聯(lián)邦德國與中國關系冷淡,貿(mào)易額也很小。新上臺的勃蘭特政府奉行與蘇聯(lián)和東歐和解的“新東方政策”,因中蘇敵對,對發(fā)展與中國的關系并不積極。但自從1970年底中國與加拿大和意大利建交開始,尤其是尼克松訪華的消息宣布后,聯(lián)邦德國內(nèi)部呼吁與中國建交的聲音開始多起來。
1972年1月底,在羅馬尼亞大使館的招待會上,王殊遇到了在野的基民盟副主席、前外交部長施羅德。施羅德曾兩次對記者談起希望去北京與中國領導人就兩國關系交換意見,王殊便問他有何具體想法。他想了一下之后說這里說話不太方便,約王殊改天到他在議會的辦公室去談。
談話那天是2月21日下午,恰好是尼克松開始訪華那天。施羅德很熱忱,但就是不直接說出他的想法,王殊不得不像記者一樣提了一大堆有關德國和歐洲局勢的問題,談了兩個小時還沒談到正題。王殊終于領會到了他的老外交家風格:擔心如果先說出來遭到冷遇,會有損臉面。王殊于是不再兜圈子,直截了當?shù)靥岬皆L華之事,他才表示,愿意在方便時去訪問,王殊問什么時間比較方便,他又不說,只表示愿意聽從中方安排。
王殊向國內(nèi)匯報后,3月中接到了外交部的電報,指示他邀請施羅德訪華。
這個決定是周恩來反復思考后作出的。在打開與美國的關系后,毛澤東和周恩來最關心的是同日本和聯(lián)邦德國的關系問題。周恩來與外交部多次研究后認為,聯(lián)邦德國勃蘭特政府推行“新東方”政策,對與中國建立關系顧慮重重,因此邀請反對黨領導人訪華對推動兩國關系有利。但這個人選很重要,既要對執(zhí)政黨形成壓力,又不能得罪政府太多,而施羅德有反對黨領導人和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的雙重身份,過去擔任過外交部長和國防部長,聲譽不錯,又為人謹慎。因此決定以中國外交學會的名義,針對施羅德的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身份而不是反對黨副主席的身份提出邀請。
7月15日,施羅德攜夫人到達北京。在與喬冠華的單獨會談中,他說,來之前與勃蘭特總理和謝爾外長討論過,得到的印象是他們都歡迎兩國建交。因此希望雙方盡快舉行會談,爭取在11月聯(lián)邦德國大選前達成協(xié)議,屆時謝爾訪華。他拿出聯(lián)邦德國外交部起草的諒解備忘錄,請中方考慮,喬冠華看后覺得與中方想法基本相符,作了少許修改后,雙方簽了字。
簽字后,周恩來會見了施羅德與夫人,進行了五個小時的非常友好的談話。他說,兩國建交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中美和中日之間存在關系正?;瘑栴},但聯(lián)邦德國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它從來沒跟蔣介石政權發(fā)生聯(lián)系,這一點恐怕要歸功于阿登納總理,他是有遠見的。
施羅德訪華后,聯(lián)邦德國內(nèi)部支持與中國建交的呼聲高漲。《法蘭克福匯報》的一篇報道寫道,現(xiàn)在聯(lián)邦德國里大概很難找到一個人,無論是執(zhí)政黨或反對黨的政治家,或者是普通選民,會認為波恩馬上和北京建立正式關系是不正確的。這篇報道還預計,在雙方正式建交前執(zhí)政黨領導可能需要先訪問中國,“同時默默地尊重主要是單方面訪問大‘中華帝國’的傳統(tǒng)”。
7月間,王殊被急召回國,周恩來親自面授機宜。周恩來考慮到他是記者身份,與聯(lián)邦德國政界和其他高層人士聯(lián)系會有困難,指示外交部禮賓司安排他參加一些外事活動,名字見報,讓他“出出名”。
他到京時施羅德一行已離京去外地訪問了,那幾天沒有什么與歐洲相關的外事活動,因此他被安排參加了李先念副總理為日本公明黨代表團舉行的晚宴,第二天名字出現(xiàn)在顯要位置,惹得熟人奇怪地問他怎么管起日本的事情來了。過幾天,他又被安排參加了八一建軍節(jié)招待會,名字排在外交部部長助理章文晉之前。他見了章文晉很不好意思,章文晉笑笑說沒關系。
不久,王殊被任命為與聯(lián)邦德國談判建交的中方代表。外交部從民主德國使館調(diào)來梅兆榮等協(xié)助他工作。
90年代后擔任中國駐德國大使的梅兆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談判一開始比較順利,后來德方突然提出西柏林地位問題,要求中方確認西柏林對外由聯(lián)邦德國政府代表,并簽署議定書。柏林問題是戰(zhàn)后東西方矛盾的焦點問題,中方提出兩國建交不應與西柏林地位掛鉤,更無需簽議定書,但今后在處理具體問題時會考慮西柏林已形成的實際情況。幾個來回之后,德方建議在談判代表草簽公報時由德方宣讀中方上述表態(tài)的實錄,中方不予否認,這個主要難題就這樣解決了。
1972年10月,謝爾率龐大代表團訪華,與姬鵬飛在人民大會堂正式簽署了建交聯(lián)合公報。公報干脆利落,只有一句話: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政府1972年10月11日決定建立外交關系并在短期內(nèi)互派大使。
1972年10月,周恩來總理、姬鵬飛外長會見來北京簽署兩國建交公報的聯(lián)邦德國外長謝爾和夫人一行。
“用筷子一樣的外交”
“現(xiàn)在是改變的時候了?!?/span>
12月2日,以這句話為口號的澳大利亞工黨在大選中獲得驚人勝利,把自由黨和鄉(xiāng)村黨組成的保守黨聯(lián)合政府趕下了臺。工黨領袖惠特拉姆1971年7月應周恩來之邀訪問了中國,此后不斷向選民作出與中國建交的承諾。
戰(zhàn)后澳大利亞的外交是以與美國結盟為基軸的,以應對所謂的“中國威脅論”。60年代中國向澳大利亞購買了大量小麥,但走出困難時期后,中國農(nóng)業(yè)連續(xù)豐收,糧食進口量相對減少,因此開始向建交國傾斜。1970年10月中國與加拿大簽訂了1.42億元的小麥購買新合同,對澳小麥局再三提出的續(xù)訂小麥合同則予以謝絕,并將原因歸于澳政府的敵視中國政策,震動了澳朝野。
中國與加拿大和意大利建交后,澳重新審訂對華政策,將中國的聯(lián)合國會籍問題視為發(fā)展外交關系的先決條件。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席位恢復之后,澳不得不再次修訂對華政策。外交部長鮑恩向內(nèi)閣提出了“簡單承認”中國的方案,表示不愿“屈從北京要澳拋棄它的朋友的條件”。
當時尼克松即將訪問中國,澳內(nèi)閣決定暫緩決定,等待中美會晤結果。上海公報發(fā)表后,澳總理麥克馬洪評論說美國奉行的是在可以接受的條件下實現(xiàn)與中國關系的正?;@與澳政策是完全一致的,期望澳也能以這樣的表述方式處理臺灣問題。
當時中澳在巴黎有一個對話途徑,麥克馬洪指示駐法大使艾倫·雷諾夫試探中國駐法大使黃鎮(zhèn)的態(tài)度,黃鎮(zhèn)表示不能接受“簡單承認”的方案。
田中角榮的中國之行使得麥克馬洪政府雪上加霜。英國《衛(wèi)報》評論說,田中的訪問實際上是在一個統(tǒng)一的集團的發(fā)達兩翼(即日本和澳大利亞)上打開了一個重要缺口,澳大利亞的政策支柱遭到了破壞。中國人可能相信,他們不需要等很久澳大利亞的政治力量就會轉為對他們有利了。
這一天來得很快。
澳工黨政府上臺后,立刻恢復了與中國的建交談判。23年在野的工黨,與中國14天談判成功。關于臺灣問題的表述采用了英國模式,即“承認中國政府關于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個省的立場”,澳政府確認1973年1月25日前從臺灣撤走其官方代表機構。12月21日,中澳建交。
1972年12月21日,中國和澳大利亞建交簽字儀式在法國巴黎舉行。本版圖/新華
在新西蘭,同樣是工黨戰(zhàn)勝了保守黨政府上臺,同樣是光速與中國談判成功,關于臺灣問題的表述也采用同一模式。12月22日,中新建交。新西蘭成為了與中國建交的第87個國家,這也是中國1972年建交行動的收官之作。新西蘭新任總理諾曼·柯克說,中國重新進入了世界事務的主流,它在亞洲和太平洋的影響是巨大的,并且必然要增長。
這一年中國還與馬耳他、墨西哥、阿根廷、毛里求斯、希臘、圭亞那、多哥、馬爾代夫、馬達加斯加、盧森堡、牙買加、乍得建交,共達18個,是新中國建交國家最多的一年。日本媒體感嘆,中國在今年的國際外交舞臺上成了“臺風中心”,在該布局的地方已經(jīng)布局完了。
1972年4月,周恩來到機場迎接毛里求斯總理西沃薩古爾·拉姆古蘭。
1972年11月,尼克松在大選中贏得了537張選舉人票中的520張,以壓倒性優(yōu)勢連任總統(tǒng)。1973年1月,越南和平協(xié)定在巴黎簽署。越南問題解決后,基辛格再次訪華,雙方同意在對方首都設立中美聯(lián)絡處。用基辛格的話,除了名義以外,雙方實際享有了外交關系。
1973年2月17日晚,毛澤東在游泳池會見了基辛格,周恩來在座。毛澤東說:越南問題可以算是基本解決了?;粮裾f:我們感覺是這樣,我們現(xiàn)在需要一個走向平靜的過渡時期。毛澤東說:我們也需要嘛。你們的總統(tǒng)坐在這里講的,我們兩家出于需要,所以就這樣,(把兩只手握在一起)hand in hand?;粮裾f:我們雙方都面臨同樣的危險,我們可能有時不得不運用不同的方法,但目標相同。毛澤東說:只要目標相同,我們也不損害你們,你們也不損害我們。有時候我們也要批你們一回,你們也要批我們一回。你們總統(tǒng)說是叫“思想力量”的影響,就是說:“共產(chǎn)黨去你的吧!共產(chǎn)主義去你的吧!”我們就說:“帝國主義去你的吧!”
1972年年末,奧地利《皇冠報》刊登了記者恩斯特·特羅斯特撰寫的文章,題為《用筷子》。他說,還不到一年,北京就通過令人吃驚的外交攻勢奪取了世界政治舞臺上的一個突出的位置,中國盡管在經(jīng)濟和軍事上的力量是薄弱的,卻在這個位置上與超級大國美國和蘇聯(lián)平起平坐。世界分成東西兩部分的情況已成過去。
“北京用像使用筷子那樣靈巧的外交取得了他們的最大成就。蘇聯(lián)孤立中國的企圖完全失敗了,因為中國不再自我孤立了?!彼麑懙?。
責任編輯: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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